时间的暴政——移动互联时代青年劳动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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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思.时间的暴政——移动互联时代青年劳动审视[J].中国青年研究,2021(7):29-3714

開篇導入

P1-2

一般认为,社会科学是与时间“无涉的”。当我们研究某一问题时,默认对象处于静止状态…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人类迄今为止的一切文明史,就是一部时间被异化的历史、一部时间反噬于人本身的历史。

处在不同年龄阶段的人也就有着不同的时间节奏。对于“青年”这一特定的年龄阶段而言,其最鲜明的特征就是年轻,这看似同义反复的话语其实预示着青年的本质属性—有着看似用不完的时间和一生中最为旺盛的体力精力。我们研究青年,有必要重拾被忽视的青年第一性问题——时间,以获得一种关于如何走入青年更为全面深刻的认识。

本文以时间社会学为研究视角,探讨移动互联时代青年工作的真实状态以及时间制度是如何影响青年的。在移动互联时代,人们可以体会到周遭的世界在不断地加速,对于青年个体而言,他们只能主动跟上或被裹挟着卷入加速的时间之中。这种加速的时间观念外化为工作制度,使得青年的工作状态呈现出“节奏快”“并行多”“协同杂”“全天候”的特征。同时,时间也愈发显示出其自身的强制性,这种强制有时会发生偏离,成为控制青年精神的枷锁,而这正是本文将要讨论的问题。

其实,我们一旦了解了制度如何设计时间,也就知晓了社会究竟怎样对待青年,这种对待不是通过写在书本上的宣传语或PUA软文来展现的关心和慈爱,而是以青年现实生活为背景的真实存在。


一、倒逼的时间—被加速的人

P2-3

在移动互联时代,各类物流平台都将速度作为企业的核心竞争力。随着智慧零售的加速落地,分钟级的即时配送已成为物流行业新的职业标准。在整个物流体系中,送货员(快递小哥、外卖骑手)作为送达环节的“最后一公里”,前序所有环节的延时风险都向其传递和叠加,一旦前序超时,那么必须在最后环节完成补时,以确保总流程的相对效率,因此,送达压力全部集中于最后的劳动者身上。对平台而言,时间就是效率,时间就是市场竞争力,更短的时间是平台给予消费者的承诺,也是对于从业者的要求。

最早的时钟并不是持续运转的,而是作为报时器使用的… 后来,时钟越来越小型化,被分散在更加私密的个人空间,如办公室、车间、卧室等,最后是衣服的口袋和人的手腕。随着技术的进步,人们具有了更为普遍的时间意识,时钟成为每个人必备的“假肢”,关注时间、遵守时间成为一项基本的纪律要求。

工业化以来对生产流程的不断革新—泰勒主义、福特主义、后福特主义,其本质都是围绕对时间的有效利用。效率至上主义为不断汲取时间提供了思想动力,时间被赋予了价值,并且以货币的形式来衡量,时间就是金钱,成为精心安排和系统计算的对象。

随着效率至上主义的进一步扩展,“倒计时”这种时间表达方式应运而生… 时间
的连续流动被表现为更紧张的片段来得以显现。在倒计时里,时间不再是向未来无限延展的可能,而是有边界有范围的存在,是逐渐逼近目标的距离。

正如物体因为空间上的接近而有不同的呈现一样,目标在时间上不同的接近路径,也会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倒计时具有一种独特的“翻转结构”。面对同一个目标,当采用正序计时,时间是向外舒展的,目标是向人聚拢的,此时人是中心,随着时间的流逝,目标逐渐向人靠近。当采用倒序计时,物和人的关系就颠倒过来了,时间是向内收敛的,目标则成为中心,随着时间的逼近,人变为主动向目标靠拢。换句话说,在倒计时里,目标和人的主体性被翻转了,人彻底沦为实现目标的工具,人在空间中的结构被扭曲了。

其实,心理上的恐慌,是对自身逐渐丧失主体性的一种精神反抗。

快与慢,成为新的分配正义… 经济的损失、名誉的羞辱、认知的洗脑,配合倒计时的制度设计,无疑让时间展露出更为强大的纪律属性… 而表现为“暴政”的压制和惩戒。

而今,我们处于各种倒计时设定的不能落后的高度警觉状态(如各种考试倒计时、各种工作任务倒计时、各种工程项目倒计时等),即便我们根本看不到具象的倒计时装置的存在。更为可怕的是,倒计时一旦启动,连加速度本身都在加速… 以免错失各种机会和任何有价值的可能。而悖论在于,在这个剧烈变迁的社会里,没有哪个选项能被事先证明在未来是最有价值的。

他们对过去充满了遗憾,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只有拼命地消耗现在这一刻,才确信自己没有虚度光阴。


二、侵入的时间—被掏空的人

P4

在劳动空间之外,个体有权拒绝与职业角色发生关系,也有权拒绝认同该角色。人们的社会世界也被清晰地划分为私人时间(生活时间)和公共时间(劳动时间),在生活时间里,人们不必随身带着工作笔记和工作内容,告诉同事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们。

作为一台随时可以接入工作网络的“寻呼机”,移动设备一方面极大促进了工作的延展性,另一方面也给劳动者带来了大量的隐形工作时间。工作的流动性增
强了,人在不同的空间流动,但工作的实质却没有发生变化。

这根本不是替劳动者着想的“弹性安排”,而是被美化过的“强行侵入”。

在下班后那根紧绷的神经也不会松弛下来,在休息中他们无法有效地恢复体力和精力,再度投入到工作中去也必然充满了低效和抱怨,内卷化的恶性循环由此往复相生,他们成为“被掏空的人”。


三、断裂的时间—被丢弃的人

P5-7

“非升即走”是目前许多高校和科研单位实施的人事制度… 衡量一个学者的水平,不在于他是否提出过卓越的理论和新颖的观点,而在于他发表文章的数量和登载刊物的级别。在这样的机制设计下,如何能保证深度的思考和用心的打磨?当然,即便发表了满足合同规定的成果数量,也未必就确定能获得长聘资格,毕竟职位是有限的,只有比别人发表得更多更快,才有机会最终胜出。指标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被超越。

“非升即走”引发的淘汰制度,亦被其他领域广泛借鉴,形成了所谓的“35岁”现象。而今,很多用人单位将招聘门槛设定为“年龄在35周岁以下”。

社会为人生发展铺设了一条时间轨道,我们沿着轨道出发,形成社会认为“合理”且“正确”的人生计划表。在这份计划表中,个体通过资格考核和地位跃升获得了一种生平,社会生平像一个钟表,在嘀嗒声中前行,而资格和地位在前行中由社会生活或制度结构所共同决定。大多数职业都有它自身的由社会所达成共识的时间节点,它包含着每一个职位应该在什么时候达到什么状态,如果在既定时间内不能取得预期的成果或达到某个认可的位置,人生就可能发生“断裂”。这种“断裂”意味着,很多机会在你面前突然消失,你被剥夺了参与竞争的权利,或者从事某项工作的资格。这种由于某一时刻的出现而导致的人生转折,笔者称之为“断裂的时间”。即便一个人很有潜力,他的未来可能有超出预期的回报,但如果不能赶在时间断裂之前证明自己,他将永远失去证明的机会。

在移动互联时代之前,东西只有坏掉或无法运转时才会被替换,而且即便替换,也大多是用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替换。但现在则相反,物理丢弃已经被心理丢弃所取代。回想自己曾用过的手机,有多少是真正坏掉才更换的呢?我们几乎是在东西过时前就换新了。当我们认为东西虽然没“坏”但已经不“新”时,我们就会赶在报废时刻来临之前换掉它。这种对物的丢弃而今也延伸到人本身,那些没有跟上社会节奏、踩上时间鼓点的青年,成为我们这个时代“被丢弃的人”。


四、被时间异化的年轻人

P7-8

工业时代创造了一个人工的世界,时间体制被独立出来了,成为一个异己的力量。进入移动互联时代以后,人类越来越交出自己对于时间的把握,丧失了对时间的控制。看起来某些人支配着另一些人的时间,可是支配者又被时间支配,不再是某些人垄断了时间的权力,而是时间支配了所有人,时间开始显示出它的暴政(tyranny)。

对应三种时间形态,衍生出三种被时间“异化”的青年—被加速的人、被掏空的人、被丢弃的人。笔者之所以采用被动式的表达,是因为这种异化“被”包装成“努力奋斗”或“珍惜时间”的榜样,在这个社会大行其道,并引诱更多的青年加入到“竞速”的阵营中来。时间的暴政无不赞美超长工作,无不推崇速度文化。

马克思在分析人的异化时指出,一旦进入了生产和劳动过程,那么资本考虑的往往不是人的需要和能力的发展,而是利益的最大化。而青年的特征就在于这个年龄阶段的人还没有进入或者完全进入到劳动契约的社会关系中去,还暂时保持了追求人的全面发展的希望与行动的自由。在人的一生中,青年的意义不仅是年龄的区分,也不仅是生理的旺盛,而是没有被异化所困扰的、社会分工之前的“完整的人”,是追求人格全面发展和崇高理想价值的“未来的人”,是可以支配自己时间并有权处置自己时间的“自由的人”。

人的自由是以人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为基础的。如果没有可自由支配的时间,人们将始终处于操劳和忙碌之中,那么意味着毫无自由可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始终把时间理解为人的自由得以展开的视界,认为“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纵观人类历史,几乎所有的伟大创造,包括文学、艺术和科学等,都是在自由时间内完成的,因为“从整个社会来说,创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也就是创造产生科学、艺术等等的时间”。

必须警惕打着奋斗反奋斗,透支青春,榨干青春的功利主义行径。由时间引发的效率至上主义把青年看作单纯实现外在目的的手段,把人生简化为现在吃苦就是为了将来获取更多的财富、金钱和名利的过程,而忘记了青年本身就是人存在的一种形式,是个体成长为社会力量的最重要的形塑阶段。一个过度透支“青春”、用功利去“引诱”青年的社会尽管可能有当下的高速发展,但未来则会显现出“逆反”和“疲态”的巨大负面效应。

在很多年轻人眼中,青春俨然已是一种时间交易。他们无奈地说,“资本其实就是趁你年轻的时候,用低成本买你的劳动力,花最少的钱买你最多的时间”。这种观点隐藏着一个关于时间的隐喻:青春是最有价值的商品。青年一旦形成了自己的青春可被时间贱卖的观念,自然就会接受资本任由对自己时间的宰割,这样的青春无异于与魔鬼进行的一次交易。

一方面,这种交易外在表现为与他人的竞争。因为青春的时间是有限的,所以必须奔走在竞争的途中。周围的人成了“敌人”而不是伙伴。只有超越他人,才可能在人生最有价值的年龄阶段胜出。

另一方面,这种交易内在表现为自我的竞争… 难怪有青年说:“工作后,就是一个自我不断消失的过程,先是时间消失了,然后情绪消失了,最后连自我也消失了。”时间的异化带来的是人性的荒野,在一个由速度号令集结起来的世界,没有谁是胜利者。


五、榨取还是激发?从时间维度对青春的另一种理解

P8-9

有学者认为,小孩的思想和行动大多指向现在,中年和老年的思想和行动更多地指向过去,只有青年的思想和行动指向未来。因此,青年本质上指向了时间的一个重要维度—未来。我们常说“时光流逝”“青春不再”,却不说“时间生成”“现在到来”。当然,对于纯粹的现在序列而言,这两者都有道理,但在“流逝”的说法里包含着一种未来先行的优先性。

我们把自在的时间流看成一个不可逆的流动,但是在“现在”序列里则看不到这种不可逆性。事实上,这种不可逆性就来自“未来先行”这种基本的到时方式。

那么以未来的利益为诱饵,资本就可以精心策划一套支配青年的制度。

中国好似一列高速行进的列车,年轻人最大的担忧就是不能再等下班车,因为这班车可能就是末班车。他们已经得到的不能再失去,没有得到的想方设法也要得到,每个人都受到所谓“美好”愿景的感召,也受到来自整个群体的压力—一种有意无意的互相攀比和自我强化,进而滋生出一种时刻担心被时代甩下的无名恐惧。

在这种恐惧的笼罩下,青年人认为今天的生活是要为未来牺牲和透支的,他们将自己的社会主体性悬置起来了,呈现出不停地想抓住什么东西但是又抓不住的焦虑以及希望物质生活尽快得到改变的迫切心理。于是,借由自身所垄断的利益所设立的时间制度,将触角伸向了青年的全部生活… 没有人知道这场“豪赌”最终是输是赢,但至少现在,青年依然对此抱有极大期待。

青年的意义,是使社会充满生机和孕育生命的一种力量,它意味着不固执、不保守、不僵化,具有永恒的内在的不满足与不放弃。我们的制度设计不应拘囿于把青年当前的体力精力消耗到极致,而应更多地关注时间的道德立场,投向青年的未来发展,让激发创新成为制度设计的原点,进而让制度奠立于青年的本性之上。

青年既盖有过去的印记,又刻有未来的胎记,在现实和未来具有不同的意义。在现实社会生活中,青年是弱者。但如果我们放长历史的眼光,青年却是强者,青年不能改变“现在”,但注定塑造未来。一个不重视“青年”的国家是目光短浅的国家,而关心爱护“青年”的国家则将目光投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