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日]鹫田清一
質感
P94-96
这一倾向也许意味着用名为皮肤的袋子把身体包裹起来已经失去了现实意义。传播理论家马歇尔·麦克卢汉认为,媒介社会是“大脑在头骨之外、神经在皮肤之外”的社会,身体感觉已分解成无数细微的碎片,融入城市的神经组织,把身体理解成“被皮肤包裹的肉体”怕是远远不够的。我们的身体仿佛已经融化在城市广告、网络视频、录像与电视游戏的画面中。
也许人们不想单纯从形象上感知自己的存在,还想从皮肤层次深度感受——它不是肌肉,亦非神经,而是皮肤的模拟,换个说法就是质感(质地、手感)的模型。
麦克卢汉认为,我们应该把衣服看成皮肤的延伸。因为它既能调控温度,又是社会生活中自我界定的凭据,是一种“社会皮肤”。
在之前的论述中,我提到了八十年代的时尚理念:身体意识与皮肤意识。这种理念让光滑的漆皮釉质、冰凉的合成纤维等刺激皮肤的元素走进了公众的视野。进入九十年代,重视衣料的质感、追求穿着感受胜过款式的女性与日俱增。直接用皮肤感受传呼机的震动;手写输入电脑文字;指尖直接操纵触摸板移动光标,不用鼠标;朋友的卡片相机拍照时的按压感仿佛轻风拂过自己的脸颊……人们好像特别喜欢这些细微的触感。表现在亚文化界,则是动画的触感;塑料晒衣夹和透明塑料包装纸;加入人工色素的夹心糖果;Cosplay服装特有的裹住皮肤的塑料感等。
P97-98
时尚领域的材料研发,貌似越来越关注如何替代皮肤功能了。
用来形容口感、嚼劲、舌头的感受和吞咽感受的词语,往往也能用来形容触感与穿着感。
常有人将人类的身体比作两端分别是口和肛门的管子。如果发生在管子外壁的皮肤感受叫作触感,那么发生在内壁的感受就成了口感。两种感觉同为表面的质感,应该有不少共通之处吧。出生后,我们与世界之间的问题往往也会体现在皮肤上…
P98-101
在形形色色的感觉中,触感是特别原始的一种。它与我们的存在密切相关,甚至可以画上等号。这也导致我们很难自控,换句话说,皮肤是分隔“我”与“非我”的界面,身体的潜意识会直接表现在皮肤上。
在我看来,皮肤在这十多年里逐渐被纳入一种思维定式。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清洁… 提起清洁,人们会立刻联想到身体的卫生状态,但我认为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是清洁的关键。
想把自己和他人彻底隔开的意识,体现出自我身份的衰弱。为了确保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人必须以十分强硬的态度确认自己和他人的边界。在意识较为脆弱的那部分领域,只能通过抹去他人的痕迹、将他人赶走的方法巩固自身的屏障。纯粹的意思是没有杂物混入,也就是不存在任何异物。换言之,如果不持续揪出异物,就无法维持自我。
不过有人的意见截然相反:自我身份趋于衰弱的时候,人会故意让他人将自己隐藏起来,以逃避身份界定。皮肤是自我与他人的分界,把皮肤变成无色无味的透明状态,就可以染上任何一个人的颜色,无须受限。
建筑师伊东丰雄用“保鲜膜之城”这个比喻将充满关系焦虑与接触恐惧的城市生活表现得淋漓尽致。在超市和便利店,肉、蔬菜、面包与日用品都是用塑料膜包起来的,表面质感都一模一样。这一层透明的薄膜夺走了所有物品的鲜活,将它们还原成商品这一抽象符号。在当代城市,这类现象不仅发生在商品上,人际关系往往也不得不隔着这一层透明的薄膜,所以伊东丰雄才想出如此绝妙的比喻。
P101
话虽如此,要是将这种现象单纯地看成可悲的触感同质化或一元化,为之扼腕叹息,未免也太武断了。只能隔着透明薄膜产生关系,也可以理解为只要不直接接触,一切质感都能等效接收。难怪有些恐怖电影爱好者特别钟爱血浆与内脏的黏腻,还有些喜欢去寄生虫博物馆的发烧友尤其钟爱爬虫类动物、微生物与漆皮表面失去生机的触感,认为那种感觉特别美,特别可爱。
长久以来,以视觉为中心的社会努力将观看者与被观看者隔开,或将倾听者与被倾听者隔开,想方设法避免两者之间产生关系。上面提到的现象,从某种角度看就是针对这种行为的反作用力。从鉴赏型艺术到参与型、互动型艺术,从在音乐厅听音乐会到户外演出、环境音乐与音景艺术……艺术界的变化恐怕也受到了这股反作用力的影响。
P102-103
阿瑟丁·阿拉亚几乎在同一时期打出了身体意识的理念。前面提到过,这种衣服原本品位极高,设计师的初衷是让人们享受身体结构与衣服造型摩擦时产生的微妙触感。至少它绝不是人们长期误解的所谓凸显身体曲线的性感衣服。
还有执著追求身体律动感的三宅一生。他的设计理念是留下身体律动余韵的服装,并着意于衣服与皮肤之间的空隙(也有人将其比喻为“衣服里的天气”)。
到了九十年代,许多人穿起闪闪发亮,光泽细腻的衣服… 整座城市都好像被装进了显像管。
与这股潮流相反,能给人鲜明触觉的布料与它带来的感受也开始吸引我们。内脏般的黏腻触感,乳胶与漆皮般裹住皮肤的黏合性…
还有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细细琢磨现代的衣服,就会发现内衣与外衣的区别正越来越小。人们愈发青睐不再区分内外、私密与公共等身体故事向皮肤发出细微呼唤的衣服(好比今年夏天就特别流行“内衣外穿式裙子”),内衣则有逐渐消失的趋势。讽刺的是,这种趋势越是明显,曾被用在内衣生产中的经验知识就越有用武之地。真丝般的触感、可伸缩布料特有的弹性……长久以来,内衣设计始终专注于肌肤感受。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无限接近衣服的本质定义,即人的第二层皮肤。内衣产业与运动服装产业长年积累的技术,必然会在这个过程中发挥关键作用。
人體模特
P172-176
人体模特有两大形象特质,即廉价与脆弱。
人体模特是服装陈列的一部分。但它们在组成服装陈列的同时,悄悄地在效果上打开了洞口,在被社会意义与形象依附的身体表面撕开了一些小小的裂缝。人体模特有一张不属于任何人、没有名字的脸。这张脸上表情空洞,还不曾在社会层面被限定为“自我”。
除了表情,人体模特还有一大特征,即单调而均匀的质感。从头顶到脚尖完全一样。在价值判断的层面,真人的每个身体部位都各不相同,你的身上好像画着一张地势图,有着高低起伏。人体模特却不是这样… 头、胸、腹、脚、膝…人体模特的每一个部位意义都相同… 恐怕这就是人体模特让人觉得无限平静的原因。
当然,人体模特的不确定性也意味着不稳定。不具名的存在会导致社会生活各项规范的松动瓦解,所以有相当的危险性。这种危险的可能性使人体模特让人产生厌恶与不适。厌恶与平静本该是针锋相对的,却在人体模特这个载体上实现了共存。这便是人体模特诱惑力的核心。
P176
那么人体模特的另一个特质,易受攻击性呢?它们为什么脆弱…
恐怕是因为人体模特明明有与真人无比相似的外表,却没有意识,所以我们可以像对待一件物品那样随心所欲地处理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理,正是占有的本质。从这个角度看,甚至可以说人体模特的神秘就在于它折射出了人内心深处的占有欲。我们可以把人体模特掀翻在地,拆下它们的手臂,把它们的脸转到背后……它们不可避免地勾起我们潜藏在心底的攻击性,并促使我们去正视。
与此同时,充满危险的人体模特还会不自觉地诱人将自己代入,由此直面自身的脆弱。于是,我们反而越来越接近人体模特了… 人体模特能诱发我们的攻击性,攻击的对象不仅包括他人,还包括我们自己,此时攻击性转化为某种自虐倾向。
人体模特在引诱我们屈从于潜藏心中无法自制的冲动。恋爱本质上也是这样的冲动… 不适中暗藏着诱惑,诱惑令我们失去自我掌控,被内心深处的原始冲动玩弄。
无力感与易受攻击性称得上是人的原型,而我们偏偏能在人体模特中感觉到这些特性。与人体模特一一(不是多对一)对话时品尝到的无可奈何的胸闷气滞,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吧。
也可以说人体模特介于社会和超越社会之间。换句话说,是位于社会的边界上。